晨光夕陽

 

 

1.

誰青春時沒下錯過注，誰的青春不是場必輸的賭。

 

 

 

2.

鴨川結婚那一天，岡野瞬偷走了他的機車。

 

 

 

3.

岡野在冷冽的寒風中騎出了八鹽。

 

頰面止不住地發冷，面前筆直的路有如時間跟黑夜，他看不見盡頭，凍裂的嘴嚐到海的鹹味。他只是一直騎著，往前，背向那個充滿溫暖的八鹽與擁有了老婆的鴨川。

 

岡野不敢低頭，就算僅是一度這般微小的刻度也不敢。他睜著眼睛，連眨眼都不肯，他希望風能把一切吹乾。風吹得他的夾克蓬鬆，他彷彿出現了黑洞，頸上的圍巾拉扯他不斷向後，他沒有回頭。

 

岡野想，他不能被吞掉，他又想，其實岡野瞬被吞掉也沒有關係，可是還是不能被吞掉，吞掉的話，他愛的人必然不會笑，那個人會狠狠地哭，就算不是因為你愛他那樣的愛而哭，但他愛你無庸置疑。

 

關於鴨川忠，岡野瞬總捨不得。

 

 

 

4.

鴨川第一次提議要教岡野瞬騎車時岡野拒絕了，鴨川拿來說服他的說法是：機車是把妹的利器，瞬你應該學一學。

 

岡野口袋裡還時刻揣著一本單字手冊，機車駕照被吊銷的鴨川每天踩腳踏車閒逛，岡野已經很久沒有坐上誰的後座，沒有摟住誰的腰。

 

岡野抬眼看向鴨川，說了句忠你真無聊。

 

鴨川忠低下了臉，拔掉一株長在他腳邊的倒楣雜草。

 

鴨川身後有悠長的河岸，有那一艘屋形的船，夕陽是金黃色的，鴨川的髮根黑著，岡野瞬歪頭看著那些藏在根部的黑髮，覺得鴨川的提議真傻。

 

岡野瞬不曉得那些髮根裡，藏著鴨川忠真正的心思，他們都被偷偷染色藏起來了。

 

 

 

5.

岡野瞬第一次坐上機車前座時，鴨川就站在旁邊，他們在河岸邊的馬路上，他們曾在這賽跑，在這裡打架，在這裡討論喜歡的女優，他們也在這裡唱歌。

 

他們在這裡過生活。

 

鴨川扶著龍頭，教他握住把手，對他解釋這是油門，這是剎車，這表示汽油的刻度，然後他彎腰，繼續解釋，鑰匙往這邊轉才能啟動機車，往另外一邊轉會打開油箱。

 

最後鴨川靠著他的肩膀指著一個按鈕，說看見不爽的人就按它，岡野瞬對著按鈕按了下去，車身發出巨大的噪音，驚飛了河邊的鳥禽。

 

岡野瞬大笑。

笑聲飄上河岸，伴隨著鴨川後知後覺的笑聲。

 

發動機車往前飆，無風的夏天感受到了涼意，是岡野不曾體會過的自由。

岡野於是停下機車回頭看，鴨川邊揮手邊小跑著步伐，胸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，還有他的疤跟他的牙，他的所有一切。

 

瞬——

 

岡野瞬想起了鴨川不久前說服自己學車時說的那句話：機車是非常好的把妹利器。

 

 

 

一個月後，鴨川忠坐上岡野瞬的機車後座。

 

鴨川忠是個兇狠帥氣的男人，他很沉很重，鴨川摟住岡野的腰，鴨川說話時聲音很近，緊貼著自己耳膜那樣近，他說瞬你怎麼這麼瘦。

 

鴨川的胸膛貼在他的背上，岡野彷彿能在風中聽清鴨川忠的心跳，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以來，都是如此被鴨川明白著。

 

他發動機車，鴨川開始大笑，岡野不斷大叫著，他們歪歪扭扭地前進了幾公尺，最後一起倒向一旁的草地。

 

後來鴨川沒有駕照的日子裡，岡野偶爾會騎車載他，穿梭在八鹽的巷弄，去小麵館吃飯喝酒，鴨川打了另一把鑰匙給岡野，鴨川給的時候表現得像是不經意想起還有這麼一件事情，可岡野瞬在心底將這理解成了一份專屬於他的授權。

 

春天還沒來之前，鴨川略帶感嘆地對他說這次考試，說不定你可以自己騎去考場了。

岡野笑笑，在鴨川家跟他道別，慢慢走回自己的大樓，關進那個屬於考試的房間。

 

 

 

6.

圍巾掙脫了岡野，奔向過去。

岡野瞬想，他可以就這樣一直下去，騎到冷雪降下的地方，接著繼續向前，於是陽光會曝曬他，他首先會變得濕濡，最後乾透。他會變舊。他的痛苦會變舊，愛也會變舊。他將不再被變形的愛束縛，他可以擁有他原先的那種愛，與他現在對鴨川的愛無關，但都會是愛。

 

他會是他們家一個很要好的朋友，他會應援他們，成為他們夫妻口中的岡野叔叔，他會帶著聖誕禮物生日禮物跟紅包定期拜訪，他會說出嫂子你廚藝真好這樣的話，他會說你不要看你爸爸這個樣子，他年輕時還是非常帥的。

 

岡野瞬仰頭看滿天星斗。

 

原來事情可以發生得這麼快，好像前幾天他還在跟其他人打賭誰會先交到女朋友，好像前幾天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喜歡的人在陪酒，好像前幾天鴨川才坐上了他的後座。

 

好像那些不懂得愛的日子，都只是上刻發生的事。

 

可是現在他知道了，愛是晨光中的夕陽，他愛情的星夜沒有星星。

 

岡野瞬的手凍得發僵，他只能筆直地前進，等速地前進，他在已無知覺的身體裡想，如果愛是這樣，可不可以，可不可以讓他的愛，跟人類一樣擁有死亡。

 

 

 

7.

好像又聽見了第一次載鴨川時他的笑聲，岡野瞬歪歪扭扭地倒在馬路上，機車慢了下來，終於失去動力，讓他跟著重心不穩，單腳踏上地面時，腳底傳來椎心的刺痛，凍得僵木的他無法使上任何力，被機車的重量帶倒。

 

岡野趴在柏油地上，一切都已乾燥完畢，疼痛卻仍然是針，刺著他渾身上下每根神經。他轉過頭，夜幕點綴著許多星星，他就趴在那裡看呀看。

 

時間彷彿沒有再走。

 

岡野緩慢撐起自己，拔出被壓著的腳踝，跪坐在路邊，他面前沒有汽油的機車靜靜倒著，機車前燈照亮他的眼底，他想，鴨川的機車明明都已經不行了，卻還沒有選擇昏迷呢。

 

如果可以，他會繼續逃跑，如果可以，他想藏起自己。

如果可以，他想把機車那空蕩的位置繼續佔據，如果可以，他就遠離這種愛情大病。

 

但他不行。

 

 

 

8.

岡野瞬花上好久才把機車藏好，拖行那條被壓腫，變得笨拙且難動的傷腿緩步地走。

面向八鹽的方向。

並在曙光乍現的清晨，被人從馬路邊撿起送進醫院。

 

領他回去的人是小春，不斷說我會被家裡罵的，你怎麼可以這樣，又問你怎麼會在那裡，你怎麼去到那裡的。哆哆嗦嗦地走，扶他的手沒有一刻放鬆。

 

他真的生了一場大病，鴨川忠帶著水果來看他，抱怨說早上醒來發現自己的機車不見了，害他到醫院花了很多時間。

這些說完，病房一陣沉默。

 

鴨川把水果削成兔子形狀，過程中不小心把指頭弄傷，岡野瞬看著那細小傷口上頭凝出一粒暗紅色的血珠，沒有說話。活生生的鴨川用嘴抿去那一點血，還是問起了正題。

 

岡野沒有告訴鴨川任何事，沉默地拿走他盤裡的兔子。

想跟他賭氣的鴨川在他吃到第二只兔子時軟下了肢體。

 

真是的，不管為什麼，這樣折騰簡直就是小孩子。

你跟我同歲。岡野說。

鴨川忠瞪他。

岡野瞬知道，結婚就是大人了，因為是大人，所以選擇了結婚。

 

對不起。岡野瞬說完討好地笑了笑。吃蘋果嗎？

 

鴨川接過他手上吃一半的蘋果兔子塞進嘴裡，口齒不清地罵了他混蛋。

 

然後他們一起笑了起來。

 

 

 

九個月後鐵壁出生的隔天，岡野瞬提著汽油找到鴨川的機車，他把汽油倒進油箱，轉動那把鑰匙，機車活了起來，他打理它，然後騎著它穿過星夜的八鹽，安靜且無聲地把車悄悄還給了鴨川。

 

他的病一直都沒有好，但病情控制得宜。

 

岡野瞬終於考上了青學。

 

 

 

9.

放榜那晚他們喝酒慶祝，鴨川喝得很醉，比岡野還醉，彷彿他比岡野還要快樂。

 

岡野知道他這樣喝，明天醒來肯定什麼都記不得。

 

忠。他叫他。

……瞬。他回。

 

忠。

……瞬。

 

忠。你好嗎。幸福嗎。

很好啊。幸福啊。

 

忠，你家鐵壁好可愛呀。

當然了，那可是我兒子。

 

瞬？

嗯。

瞬，我……

 

我好幸福。

 

我原本以為，我不會這樣幸福。

 

……

 

……

 

……為什麼？

 

為什麼……？

 

因為……因為我原本以為……我喜歡你。

 

 

 

岡野知道鴨川醉到什麼都不會記得，所以他哭了。

 

他沒去念青學。

 

 

 

10.

十多年後岡野瞬戴著自己的水手帽子，看他的朋友們下船，鴨川正好落在最尾。

 

「忠。」岡野瞬笑著叫他，他是五人中唯一沒有結婚的人了。

 

岡野曾想，如果鴨川幸福的話，兩人的錯過也不是過錯，後來的現在，岡野的心底只想鴨川快樂。

 

「忠，還是找時間跟嫂子談談吧，單親家庭成長的孩子有多孤單，你不也懂得嗎？」

 

 

 

天色暗了，所以鴨川忠看不清楚岡野瞬的表情。

 

那一瞬間，長年積累無法具名的情感突然翻湧，好像刻進靈魂裡以為結痂的傷口突然開始了脹痛。他逐一想起早已忘記的一些事，那些事他讓自己不要記得，千方百計努力後，竟然真的不記得了。

 

他知道他為什麼成為這樣的大人，而現在所有人包含岡野，想必也都明白。

 

「忠。」岡野站在點燈的船上，穿著水手服，頭戴好看卻可笑的帽子，大力揮手，拉長了尾音跟他道別，「再見啦。」

 

「喔。」鴨川掛著西裝外套的手上拎著機車鑰匙，原先那台機車早已報廢，他真心誠意地對岡野說，「麵很好吃，我會再來的。」

 

岡野瞬的瀏海隨風搖動，如扎根海底永生不移的水草，他笑得很好看，跟那鴨川逐年忘卻，如今卻回想起來的笑容一樣好看。

 

「等你。」

 

岡野瞬聲音裡有藏不住的真誠，站在那裡咧嘴，用力揮著手。

 

鴨川忠一直都知道瞬有一雙小鹿般的眼睛。

 

 

 

而白駒過隙，寸陰若歲。

原來那雙眼睛底下的清澈無染，會始終如一。

（完）

一言：

嗯，我把自己換了一換。